这是由一个火烧馍引发的故事。
中午,我做完馒头,照例将余下的一坨面坯边角料留给妻,任由她拿去做一个火烧馍。
我做的馒头是供店里卖的,她烙的火烧馍是供自己吃的。
当我的馒头醒得恰到好处,预备上炉蒸的时候,她的馍也饧得正是时候,同样可以上锅烙了。
这种“火烧馍”是她的娘家鄂西北的特产,但做起来非常不易,火稍稍大一点点,面便糊了,火稍稍小一点点,面便死了。
然而,它又并不全凭火候,更主要的,它是用一个远嫁女子对于故园的缠绵而滚烫的思念烙制而成的。
别看妻平日在店子里风风火火,大大咧咧,要么算错了账,要么忘了收款,可一旦做起这种家乡的火烧馍来,她的手脚忽地便变得柔软且细腻起来。
她将白银盘似的馍坯贴在我们鄂东南的那种尖底的铁锅上,小心翼冀地以文火慢烙,不厌其烦地翻过来,又覆过去,当炕至两面金黄时,满屋子便充盈了一种来自鄂西北大山深处的久远的妈妈的味道。
然而这次,妻并没有马上抱起这个黄灿灿的火烧馍大快朵颐,却突发奇想,把这宝贝疙瘩像供奉神明似的,虔诚地置于一只打包碗上,再将这只打包碗端放在店门口的豆腐脑桶上。
她要把它卖掉,只听她野心勃勃地对我说: “这种家常做法的火烧馍没放任何添加剂,美味又健康,一定会有人抢着买的。”
若不是十四年来在早餐江湖上经历过种种腥风血雨,我也许便信了她了。
看着这个虽历经磨难仍一脸天真与稚气的目光灼灼的妻,我说:“唉!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社会上有许多生意人,自己卖的东西自己不吃,怕吃了不健康,自己吃的东西不卖,怕卖了亏老本。”
要知道,十四年前,我便是听了妻的话,说什么如今的食客都追求健康理念。
倘若按照家常做法蒸馒头,炸油条和打豆腐脑,不用任何有害添加剂,必定门庭若市,结果,这一路走来,我和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到头来却落得个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我终于明白,蚕无论如何蜕变,永远也成为不了虺蛇。
一个读书人,无论被生活如何拷打,永远也成为不了一个生意人。
十四年来,我常把自己比作迂腐的孔乙己,永远恪守着作为一个读书人做人做事的底线,然而,在阮籍穷途之际,我还是晓得去“窃书”的。
可妻,她的迂腐与顽固更在我这个孔乙己之上,哪怕冻毙于风雪,她也绝不回头。
这一点无疑是承继了我的岳父的衣钵。记得岳母仙逝那年,岳父大人召集他的六个子女和女婿、儿媳们围着火盆开了此生唯一的一次家庭会议,会议的内容大多我已记不真切,不过岳父大人的一番话却让我记忆犹新。
只见这位做了一辈子的园丁,曾参与编撰过《郧西县志》和《郧西县教育志》的老教师,坐在那间方方正正的瓦屋里,扬起那张方方正正的面庞,展开那页方方正正的纸笺,一字一顿的对他的后人们说:“……你们,一定要热爱祖国,热爱人民……”
这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与他高大魁梧的魂灵之间所形成的反差,令我瞠目结舌,同时也让我的眼前瞬间便浮现出了法国作家都德在《柏林之围》里所描画的那个令读者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的迂腐却可敬的老好人的形象。
有其父必有其女也。妻能够做出那么多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在世人眼里尽显天真且可笑的荒诞之举也不足为奇了。
为了戳破她的天真的肥皂泡, 我便按照这个火烧馍所消耗的我的馒头面坯的重量,再比照馒头的价格帮她进行推算,最后得出,这个火烧馍必须卖四块钱一个才不会亏本,可市面上同样大小的东西才卖两块钱一个啊!
“然而,我这个火烧馍比市面上卖的结实多了呢,”妻争辩道。
我说: “唉!在人心浮躁的当下,人们只追求外在的形,又有谁人去注意内在的实呢?
人们往往会被华丽虚假的表象蒙蔽了心智,从而浇灭了弥足珍贵的真知。
譬如买草莓,争相挑大个的,于是膨大剂草莓便应运而生。
譬如买米,对于外观色泽暗淡、自然天成的大米,人们大多看不上,于是矿物油抛光大米便偷偷问市。
譬如买菜,对于外观萎黄发蔫的青菜,人们纷纷掩鼻绕行,于是波尔多液染色青菜便屡见报端。
远的不说,就说个别客人来我们店里买豆腐脑吧,他要求豆腐脑里不能有一滴水,你耐心解释说,豆腐脑有水才正常,无水反而不正常,你又说,难道大家没有发现么?
以前的豆腐汤汤水水,破破烂烂,但很香,现在的豆腐干干燥燥,齐齐整整,有的甚至像皮球一样砸不烂,但没有什么豆腐味了。
然而,哪怕你说得囗干舌燥,客人听得进去么?
他只知道如今全天下的豆腐脑都没水,而你家的豆腐脑有水,于是反说你家的不正常,可见你是个奸商……
做了十四年早餐生意,每次遭逢这样的客人你我都会心寒好久好久,不是么?”
我又问妻说:“你这种结结实实的家常火烧馍又如何定价呢?倘若和市面上的一样卖两块一个吧,会蚀老本。
倘若卖四块一个吧,人家市面上大小一样但内容空虚的才卖两块一个,客人还以为你暴利呢,小心大家齐告你哄抬物价哦!
赶紧别摆出去哈!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闻听此言,妻这才忐忐忑忑地把那个火烧馍收了进来。
下午,附近钢铁厂的一位熟客过来喝豆腐脑。
妻按照惯例,将今天的最后一碗豆腐脑不要钱打给了她,接着又噔噔噔噔跑进屋,将那个火烧馍掰了半个送给她,也不要钱。
嫂子伏在我家店门口的那张长条桌上,一边喝着豆腐脑,一边品着火烧馍。
那个散发着鄂西北麦香的圆圆的火烧馍,一半在嫂子手上,一半在妻手上。嫂子坐在桌子外边吃,妻坐在桌子里边吃。
妻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嫂子大口大口地吃馍,一边给她讲着这种来自鄂西北家乡的特色面食的前世今生。
我想,此时此刻,在妻的心里,这次的火烧馍嚼出的香甜一定会两倍于从前吧。
人这辈子,往往因为一味的索取而丢失了快乐,反倒因为忘我的付出而收获了欢忻。
这白银盘似的香香甜甜的火烧馍,一个人吃是残缺的,两个人吃才是圆满的。
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听见门口吵架似的闹腾了起来。
只见妻一边急切的嚷嚷着,一边追出门去。
而那个嫂子,早已嘻笑着越跑越远。
原来,临走之前,她居然撂下了银光熠熠的四块硬币。
江南好,写于乙巳暮春之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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