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陪妻一道回娘家,一不小心便闯下一个祸端。
妻兄弟姊妹六个,其中五个都离开了家乡,分散在天南海北,唯有大弟坚守在鄂西北大山深处,坚守在父母曾住过的一套老房子里。
妻每次回郧西,都住在大弟家,大弟便是娘家。
傍晚时分,大弟说,他要一个人出门遛遛,锻炼锻炼身体,这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养成的一个习惯。
为啥出门之前要特别向我们报备呢?我揣摩,大约是怕他姐跟踪吧。
早上他把我们从车站接回的路上,他姐就一直紧紧地跟着他。
他想去超市,他姐赶紧把他拦住,他想去菜场,他姐连忙把他拽着。
做姐的太熟悉自己的这个弟了,你不把他防着,指不定他会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来。
他姐说:“知道为啥我这次回家不提前通知你么?知道为啥要来个突然袭击,让你措手不及么?就是怕你乱花钱。
我们是趁清明回来上山看看爸妈的,不是回来大吃大喝的。
回到家里不一定要吃什么大鱼大肉,哪怕喝一口家里的水也是甜的。
的确如此,每次回到这片生她养她的桑梓之地,妻从不稀罕珍馐美馔。
她喜欢一大早偷偷从弟弟家溜出来,去城隍庙一带的老街旧巷四处徜徉。
在这里她可以扒拉出许多斑驳且泛黄的记忆,有上津的豆豉,也有安家的魔芋,有鹤发老叟摆在地上的荆芥,也有驼背老妪推在车里的神仙叶豆腐。
深深地吸一口气,她便可以嗅到大尖子山下的那条绕城而过的小河的鼻息,嗅到卅载之前妈妈在河边浣衣时滴落在水里的余味……
大弟出门没多久,我的手机便急促地响了起来,是他打回来的视频电话。
虽然听不太真切,但还是明白了大意。他说,凑巧在路边看见有人卖刚从乡下采摘上来的椿树芽,极水灵。
想不想吃?倘是他姐接电话,一定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和他姐不一样,我想的是,客随主便吧,你总不能这也不吃,那也不喝,让主人为难呐,于是便随口答应了一声。
接完电话,我便上床休息了。不一会儿,便听到开门声,接着便听见正在洗衣的妻从卫生间里跑出来,发出一声天塌地陷般的惊呼。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但见客厅地板上赫然出现小山似的一堆椿树芽来。
这全是我闯的祸! 我万不该在电话里回答一声“行呐”的。我以为他只是买一扎回来炒一盘菜,让我们尝尝鄂西北大山里的野味,没想到他会买小山似的一堆,预备给我们带回鄂东南去。
看来,对大弟知根知底的妻,处处提防他是不无道理的。
大弟如此这般的惊人之举其实早有先例。数年之前,他曾用一种独特的山珍——油煎蝎子招待我,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感谢,我壮着胆子大口大口地将那一碟虫子一扫而光。
谁曾想,从此以后,他便以为我真的喜食这种令人闻之色变的,长着一对凶险的长螯的毒虫。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趁着下乡扶贫的机会,白昼开展工作,入夜便脱下夹克,打着手电筒上山捉蝎,积攒了四百余只,足有满满一盒。
又不厌其烦地进行吐泥,盐焗,风干,一一制成全蝎,再一股脑儿全给我寄到千里之外的鄂州,至今还没有享用完呢。
而今天,这小山似的一堆椿芽,平展于地可以从客厅这头一直铺陈到那头。
这种野菜可不便宜,在妻的眼里,这哪里是野味呢?
这分明是一地白花花的银子啊。她不停地数落着大弟,嗔怪他乱花钱。
她说: “那个卖椿芽的人今天遇到你算是喜死了哦!天下哪有这么豪气的一个人,一口气全买下了,又不讲价。”
她一边坐在地上修剪椿芽,一边说: “这堆椿芽我是绝不会要的,家里只有两个人吃饭,你姐夫的网友平时送的水果点心堆积如山,后来都转送给店里的顾客或门口的扫地嫂子了。
我建议你把这些椿芽掸水晒干,留着自己慢慢吃,或者给侄儿寄过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要的。
大弟的骨子里有一半的儒生,又有一半的武夫。
这时武夫的脾气便上来了,他说,这椿芽,他既不会留着自己吃,也不会寄给外地的儿子,既然是为我们买的,说什么都得收下,天下哪有客人打脸主人的道理?
大弟愈说愈亢奋,于是开始一条一条地列举他姐的“罪状”。
他说: “你看,今天上午姐夫给我充了一笔话费,又带我游五龙河,全程不要我出一分钱,我都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吧。
你每年给兄弟姊妹们寄来鄂州的土特产,今年寄鱼丸,明年寄豆糕,秋天寄螃蟹,冬天寄棉被,我们大家也都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吧。
可为什么每次我们给你回礼,你却不要呢?这是个什么道理!”
平日在我们的早餐店的顾客面前大脑常常宕机的妻,这时头脑却出乎意料地丝滑起来。
她说: “按鄂州那边的风俗,出嫁之女,一年要给娘家送三节,我给你们寄一点东西,那是天经地义的,从未想过让兄弟姊妹们回报。
你姐夫头上也有一个姐,他的姐夫这辈子待他也是如此。
你发现没有?你和大哥、小妹去鄂州做客,其实都是他的姐夫在抢着张罗接待你们,抢着给你们接风洗尘,抢着开车带你们爬葛洪山,游梁子湖,中午,抢着安排宴饮,抢着买单,你们返程前,他又抢着给你们馈赠各种地道的鄂州土特产。
他姐夫这辈子在他面前也是不求任何回报的。
娘亲有舅,舅比天大啊!”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大弟和我一样,头上有两个旋,一辈子倔得很。
他见软的不行,便开始来蛮的,口不择言地说 : “既然你这样说,那你也不用修修剪剪了,这些椿芽,你不要,我也不要了。
从此以后,你再给我寄什么土特产,我也不要了,行不行?……”
客厅里骤然鸦雀无声,谁也不再说一句话。我其时正躺在卧室的床上,不用猜,我也知道,客厅里的妻此时一定正蹲在那堆小山似的椿芽前,偷偷抹泪吧。
从大弟开门回来的那一刻起,我便醒了,一直躺在床上,窃窃地听着这姐弟二人在客厅里“争吵”。
全程我都没有插一句话。
我才不会犯傻呢。我若插嘴,既不可能在妻面前讨到好,也不可能在大弟面前讨到巧,注定会撞一鼻子灰的。
而他们姐弟二人呢,哪怕“吵”得再怎么热烈,“哭”得再怎么伤悲,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两姐弟,待到翌日天明,照例有说有笑。
江南好,写于乙巳暮春之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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