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我从湖北坐了一夜的火车去山东挖桩,踏上了一条搏命之路途。
那也是我和妻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分隔两地。
所谓挖桩,就是全凭双手将地基挖出一口深井。
为着这份工地上最高危的工作,每一个工友都赌上了身家性命,而我这种文不文武不武的书呆子更是命悬一线。
然而,高风险带来的高回报,对于我来说,却有着致命的诱惑,况且这份竞争激烈的淘金机会我也是通过姐夫的努力辗转托人才争取到的。
为了背后的那个家,每一个挖桩人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这是位于泉城历下的一所足球学校的建设工地,时值初春,位于长江南岸的我的家乡已然春暖花开、冰雪消融,而齐鲁大地上却仍春寒料峭、冰冻三尺。
北国的湖面上的冰层之厚,甚至可以承载滚落的巨石,这让只见过南国的池塘上的稍踏即破的薄冰的我不免瞠目结舌。
在三十米深的暗井下挥舞挖斧,汗流浃背,索性就褪去汗衫,赤裸上身,我却感觉不到山东零下几度的冷,仰望井口逼仄深邃的天,也全然意识不到恐惧。
收工升井之时,只见浑身上下像刚出炉的山东大馍一样热气腾腾。
那些日子我一边奋力地掘土、碎石,一边惦念着南方的家人的晨昏冷暖,而家人又何尝不在担忧着北方的我的旦夕祸福!
我学会了用工地上的钢筋自编运土的箢箕,学会了用风枪在井底的磐石上钻眼安放电雷管和炸药,学会了用震耳欲聋的风镐破拆岩层,也学会了用脸盆大的搪瓷钵大口大囗地吃饭。
为了补充过度消耗的体能,我们这些以生命作赌注的挖桩人享受到了临刑前的死囚一般优渥的待遇,每餐鱼肉鸡鸭、珍馐美馔应有尽有。
然而,望着满桌的佳肴,我却有种罪恶感,因为那个年代,这些美食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堪称奢侈,包括我那远方的家人。
白日催虐肉体,晚上放逐魂灵。那时所有工友全部集中在学校的一个大通间的宿舍里。
一拨人围坐在床上打一种叫做“跑得快”的扑克,我偶尔倚旁指点江山,众人撺掇推举我替下输家,但我始终只看不打。
另一拨人一边烟雾缭绕,一边天南地北地卧谈,这些常年在外搏命,正值虎狼之年的热血汉子,三句话不离女人与床帏之事。
我常常独自外出,夤夜潜回。
每每晚归,工友们都会投来异样的目光和狡黠的偷笑。 他们哪里知道,其时正值元宵佳节,泉城街头张灯结彩,谜条招展,我每夜畅游其间,弯弓射虎,流连忘返。
然而,我外出最重要的一件事,究其实是给千里之外的妻寄一封家书。
江南好,写于乙巳仲夏之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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