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养了一群会飞的鸭子,它们飞啊飞啊,飞过四十多年的光阴,飞进了我的心里梦里。
小时候,我有很多的朋友。
譬如,在前门口的枫杨上翘着一对长角的铁牛啦,在后门口的榆树上晒着五彩斑斓的背壳的金龟子啦,在我家茅草的土屋的墙洞前翩跹起舞的蜜蜂啦,在屋侧的桑树、刺槐、苦楝的枝叶间引吭高歌的蝉蜩啦。
六月的夜色里,装在鸭蛋壳里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啦,七月的晨曦里,歇在荷盖上随时准备飞起的蜻蜓啦。
冬雪之前,裸露在干涸的鱼塘的冻泥之上酣眠的乌鳢啦,夏雨之后,横卧于满溢的水田的稻禾之间小憩的黄鳝啦。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和它们在一起,没有虚伪,唯有纯真,没有忧愁,唯有欢忻。
在童年的记忆里,家,便是父在旁,母在侧,姐在闺,家,便是猫蜷于灶,猪豢于圂,鸡栖于埘,鸭攒于薮。所有这些,一起构成了“家”字的一笔一划。
那时,我家大门旁,一边是鸡埘,一边是鸭薮。母亲好养鸡,父亲喜养鸭。
母亲养鸡,常因发鸡瘟而前功尽弃,于是一年当中她都在买小鸡,鸡亡,又买小鸡中循环往复。
同样,父亲养鸭,也常因发鸭痧而全军覆没,于是一年当中他也在买小鸭,鸭亡,又买小鸭中周而复始。
有一年,父亲的鸭逃过了各种疫病的劫难,却又因误将灭鼠的毒稻谷饲喂鸭子,导致整窝鸭子全部暴毙。
然而,父亲并未因此而气馁。
幸运的年份,我家会在端午、中秋和过年这三个节日里喝到父亲亲手煨的香喷喷的鸭汤。
那个年代,煨汤,是湖北人对于鸭唯一且最为尊贵的一种烹调方法。
此乃天下一绝,我甚至以为远胜于如今的什么烧鸭、卤鸭、烤鸭和炸鸭。
将鸭剁块,烧油翻炒去腥,放入陶制的铫子里,灌满河水,加盐与姜,盖以粗瓷碗,置于灶洞,用木柴、棉花杆、稻草渣和秕谷壳的余烬,文火慢煨整整一宿,翌日一早,揭开盖碗,这种没有佐以任何现代调料的人间美味便惊艳了我的童年。
然而,究其实,父亲养鸭的目的,并不在鸭汤。 那时,小小的我并不懂得为何他养了十次鸭失败九次,却仍要执拗地坚持下去。
我单知道,每天放学回来,喂鸭,是我最大的乐事。
小时候,每年春天,总有走乡串村的鬻雏客挑着一担用簸箕似的器具组合而成的两层楼的竹笼将黄绒绒的鸭雏从岸上的长岭古镇的菢坊翻山越岭贩到港里来。
这时,小河两岸便会传来由远及近的贩夫的叫卖声,夹杂着叽叽喳喳的鸭雏之歌。
我家每年的鸭雏偶尔是由自家的母鸡菢出的,但多数时候还是得买。
儿时,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不过记忆里我似乎从没做过什么家庭作业,我把课堂之外的所有的童年时光都赠予了自然界的花草虫豸,每日侣鱼虾而友麋鹿。
我和家里的那群小鸭一样,是在野外放养的。
而且很快,我便成了鸭司令。我扛着锹走到哪里,它们便尾随到哪里。
刚把新泥掘开,它们便呼啦啦地簇拥上来,数不清的黄色的鸭蹼便纷纷沓沓、层层叠叠。为了争食土坷垃里的蚯蚓,它们不惜拉长了脖颈将长长的喙全伸到土的罅隙和锋利的锹口上去。
倘若两只小鸭抢到了同一条蚯蚓,便如拔河一般,各执一端,相持不下。我越掘越欢,却不知这些贪心的小家伙吃起来毫无节制,一个个都将嗉囊胀歪了去。
天旱的日子,蚯蚓最多的地方是屋侧的渣粪凼子。
而梅雨时节,不计其数的蚯蚓便从地下世界里钻出来,四处爬行。雨霁初晴,扳开门前的石槽、瓦砾和砖块,便会惊现密密麻麻的蚯蚓家族来。
而我家屋旁的小河里,也蕴藏着小鸭们的丰厚的食粮。
将河滩上五彩缤纷的螺、蚌、蛏、蚬拾起,以石敲碎,放入盛过米饭的筲箕里,蹲在码头上,将筲箕沉入水底,过会儿再小心翼翼地掇起来,便会轻而易举地诱捕到许多晶莹剔透的河虾和活蹦乱跳的鳑鲏,令人眼花缭乱。
我的小鸭们吃着我掘的蚯蚓和捕获的鱼虾,享受着每日的饕餮大餐,便像神奇的川剧变脸似的一日一个变化。
当它们褪去黄色的绒毛,长出七彩的翎羽时,我挖掘的蚯蚓便从细小的红蚓过渡到了粗长的灰蚓。
而小鸭们的活动半径也越来越大。在我的家乡,人们把村子叫做“湾子”。
不同于鸡,只在自家的房前屋后觅食,天黑了自己知道回家,野性难驯的鸭会把觅食的脚步扩展到湾前湾后。
每至傍晚,父亲便满湾子向乡邻们打听我家那群傻鸭的行踪,四处寻觅且呼唤,甚至要执着竹竿将它们一路赶回来的。
这一时期,它们已经学会在湾子西侧的菜园沟里凫水了。
随着一天天长大,鸭的霓裳的颜色变得越来越富丽起来,分成了白鸭,黑鸭和麻鸭,其中,公鸭的盛装则显得格外地炫丽而多彩。
而此时,乡邻们向父亲迭报的我家鸭子的踪迹也越来越偏远,直至它们出现在湾子西边的鱼塘里。
从此以后,那囗比菜园沟的水面更为开阔的鱼塘便成了鸭子们的心之所向。
每日天刚蒙蒙亮,当大门左边的鸡埘里传来公鸡打鸣的号角,大门右边的鸭薮里的那群鸭便开始躁动起来。
父亲刚打开笼门,它们便急不可待地涌出来,一边嘎嘎嘎嘎地欢叫着,一边朝着鱼塘的方向奔去,那摇摇摆摆、憨态可掬的鸭步越来越快,眼看快要接近高高的菜园埂的时候,它们突然飞了起来。
于是,早起的农人便目睹了神奇的一幕。只见一群鹜似的飞禽呼啦啦从我家的屋侧横空出世,它们掠过一排排冬瓜架,掠过湾子西边的芝麻地和棉花地,披着七彩的早霞,飞向那片雾气缥缈的金色池塘里去。
每日一早放鸭子出门,父亲是不喂的,只在天擦黑将它们找回来时,才让它们美美地吃一顿稻谷。一则因为,它们白天会在鱼塘里觅食水草和螺蛳。
二则因为,唯有如此,它们才会惦念家里的那一顿盛宴,它们才会恋家。
正如四十多年后的我。 然而,当年的我和鸭都不懂得父亲的心思。
有一日,让父亲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鸭子们终于发现了从我家屋旁流过的那条小河。
自兹以后,这条远比鱼塘的水域更为绵长的弯弯小河便成了它们心驰神往的胜地。
这条家乡的小河,人称“九十里长港”。说起九十里长港,你也许并不知道,但你一定知道出产于九十里长港的名扬天下的武昌鱼吧。
倘若你也不知道武昌鱼,那你一定知道九十里长港的尽头,那条“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母亲河长江吧。
蜿蜒曲折的九十里长港是一支缠绵婉转的江南小调,而鸭,便是在这支江南小调里游弋的音符。
澄碧如镜、鱼肥蟹美的水乡的小河让我家的鸭子镇日陶醉其间,流连忘返。
傍晚时分,父亲扯着大嗓门站在河头上呼唤,领头的公鸭便拍着翘膀用沙哑且高亢的声音回应他,接着周遭的母鸭们也嘎嘎嘎嘎地应和起来。
于是,父亲悠长的吆喝与群鸭此起彼伏的协奏在小河两岸久久萦回。
后来,我家的鸭子顺流而下,越游越远,父亲摇着木船一直找到离家十几里地的六十口去了。
我常想,当这些傻瓜在陌生的远方翘着尾羽潜水觅食的时候,还会不会想起被桑树、枫杨、刺槐和苦楝环抱的那座茅草的土屋呢?
还会不会想起那个在屋子西侧的渣粪凼里给它们掘蚯蚓,在屋子东侧的码头上给它们捞鱼摸虾的小主人呢?
再后来呀,梁子湖开闸放水,小河裹挟着水面上的一切汹涌北去。
父亲每日沿着九十里长港高声呼唤,却再也听不到我家鸭子的应答。
这群会飞的鸭子,终于随着那条弯弯的小河永远地流走了。
一起流走的,还有那个父未眠,母未别,姐未嫁的,我的童年。
江南好,写于乙巳孟夏之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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