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在家乡的小河里,发生了一起惊心动魄的溺水事故,而故事的主角,正是尚在龆龀之年的我。
对于此次事故的缘起,一辈子疑神疑鬼的母亲左思右想,最后得出的教训是,那年春节,他们万不该让我在泽林的姑姑家过年,据说那样会把魂灵丢在外头的。
第二个缘由,是我姐平日里不该咒我“要死的”,咒得多了,也便一语成谶。
当然了,之所以发生溺水事故,罪魁祸首究其实是我自己。
我的家乡,位于江之南岸的一片狭长的濒湖平原,一条小河纵贯南北,人称“九十里长港”。
这条蜿蜒曲折的小河宛若一条脐带,一头连着母亲河长江,一头连着湖北第二大湖梁子湖。
九十里长港,九十九道弯,当她绕经我们湾子的时候,仿佛不忍离去似的,在这里含情脉脉地画了一个大大的“S”形,恰似一支缠绵婉转的江南小调,一咏三叹,荡气回肠,又如一位婀娜多姿的江南女子,一步三回,欲语还羞。
小河岸边,便是人家了。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我们的祖辈从泽林、沼山、华容,甚至还有人从外乡的汉川辗转而来,他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围湖造田,逐水而居。
虽说每个人操着不同的方言,可一旦哪家的孩子出了事,无论泽林人,沼山人,华容人,还是汉川人,这一刻,他们全是一家人,这个孩子也甭管是王家的,李家的,张家的,还是刘家的,这一刻,他已然是大家共同的孩子。
在水边生水边长的人,几乎没有不会游泳的,可老实巴交的父亲不会。
别的孩子有父亲手把手教,可我没有,加之身体羸弱,直到十来岁,我才勉強学会“狗刨式”,但也只能紧贴着河岸扑腾十来米远,而且这种自创的泳姿颇耗体力。
出事那天,为了捞一根竹竿,我不知不觉顺着湍急的河水游到了河中心,当我猛然惊觉时,已经体力不支了。
不知呛了多少口水之后,我便晕了过去。
那时正值“双抢”农忙季节,湾子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大多去了田里。
也许是我昏迷之前朝岸上的陌生的路人喊了几声“救命”的缘故吧,不知何时,留守在村里的乡邻得知了消息。
冥冥之中天意使然,那天,我居然没有像秤砣一样沉到河底。当有人发现我时,只见浩浩汤汤的河中央有一条鼓鼓囊囊的黄色裤头顺流而下。
有个细伢溺水的消息如同鞭炮的捻子一样,迅速传遍了村头村尾,整个湾子都炸开了锅。
闻讯赶回的我的母亲在河岸上披头跣足,呼天抢地。
父老乡邻个个奔走呼号。
维他爹其时年事已高,不谙水性的他,冲回家里拽了一根长竹篙出来,踉踉跄跄扑下河,蹚着没膝的河水,尝试了一遍又一遍,可他手中的长竹篙怎么也够不着越漂越远的那个黄色裤头。
那时长江中游平原正值汛期,适逢梁子湖开闸放水,平日里温柔恬静的九十里长港此时却水势汹涌。
湾子里的细桥按辈分是我的晚辈,他那时却正值壮年,虽然他的身体并不壮实。
刚从田里赶回的他,忘却了脱衣,径直惶惶张张奔下码头,一个猛子扎进了湍急的河水。
我的本家金龙细爷,是个家族观念极强的人,平素对晚辈庇护有加,在他眼里,没出五服的我俨然就是他自己的儿子。
细爷闻讯赶来,也和衣一跃而下。
在一老一少齐心戮力的顶托拖拽之下,终于将我抱上岸来。
只见我全身苍白,四肢下垂,肚皮鼓胀,呼吸停滞,双目紧闭,生死未卜。
面对毫无生命体征的我,众人心急如焚。
我家屋后的姣英姐,虽按辈分我把她叫做“姐”,其时已逾不惑之年。
她平素与我的母亲有隙,但此时此刻,她早把往日的恩恩怨怨抛至九霄云外了。
只见她风风火火从家里抢出一口大铁锅,反扣于地,众人七手八脚令我口鼻朝下俯卧在锅底上,开始轮番挤压我的身体,力图排出我满腹的河水。
这一双双来自五湖四海的手,终于齐心协力托举起了我的第二次生命。
时光荏苒,一晃四十余载过去了,如今,故事里的维他爹、金龙细爷和姣英姐俱已作古,而同样作为这个故事里的一个重要角色,也同样永别了这人世的,还有我的父亲。 那天, 刚刚把我从河里捞起来的细桥,又马不停蹄地跑到三里地外的公社小学,去给在学校食堂做厨师的我的父亲报信。
当细桥赶到学校时,其实我已被众人救活,但那个年代没有电话,没有手机,细桥哪里知道呢?他只是如实告诉我的父亲,我虽被打捞上来,却已气息全无。
父亲四十多岁才诞下我,我长到十来岁,他从未对他的儿子高声地叱骂过哪怕一个字,更甭说对他的儿子动过哪怕一个手指头了。
记忆里唯一的一次,他刚用一根桑木扁担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便触电似的,旋即抛下扁担,将我的屁股吹了又吹,揉了又揉。
那天,突然惊悉儿子溺水的“噩耗”,视儿如命的父亲如五雷轰顶。
一定要救活儿子!父亲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有很多急救的办法,他多怕湾子里的乡邻们不知道这些法子啊!
他多想两肋插上翅膀,双脚安上风火轮,一步跨回去啊!
可是,他的脚突然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动了!
从学校到家不过三里地的距离,却好似千里万里。
一路上深一脚浅一脚,一路上跌跌撞撞。记不清摔了多少跤。
已然脚软腿软的父亲是被细桥一路拖回来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大队卫生所的病床上,平时省吃俭用的父亲特地去供销社给我买来我自小最馋的云片糕,用他皲裂的大手一片一片地亲喂到我的嘴里。
这个一辈子木讷寡言的人,一边喂我,一边附在我的耳畔,说了一句让我铭记一生一世的话。
他说: “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一头跳进河里去。”
江南好,写于甲辰孟秋之初七,改写于同年季冬之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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